反轉限制、化現創意；多點思考、多點同理心！／ft. 戴育澤

王：先請戴建介紹自己，以及您曾住過的住宅類型？哪一種最令您印象深刻？
戴：我已開業30多年，算是建築業的老兵，回憶過去的居住經驗對比設計，有著許多的感觸甚至矛盾！而面對未來即便感到無力！但仍必須「作」下去。

我兒時是生活在今日台中烏日高鐵站特區附近，住在日本時代留下的會社員工宿舍，為日式的建築形態，空間舒適有榻榻米、緣側及許多儲藏空間，讓我長大後對日式居住空間特別感興趣。後來隨著家人搬至台中南區，住在工廠裡面的鐵皮屋，記憶中是個窄小悶熱的空間。離家讀書則住過宿舍，工作時也住過五層樓的公寓、電梯大樓等，幾乎所有的住宅類型都住過了。

王：日式住宅的魅力是什麼？讓您這麼感興趣。
戴：是空間的多樣性與變化性。因是用橫拉門，能全部打開或局部開關，而創造出空氣跟光線的流動，開放或圍塑的空間氛圍，實在太迷人。我認為日式住宅是個活的建築，能因應居住者的需求，因應氣候來調整，可以是大或小空間，而且收納也被妥善的考量。反觀台灣的透天別墅、公寓都沒有這樣的彈性，空間都已被實牆給定義的很清楚。

王：台灣早年有許多人都住過日式住宅，但為什麼台灣的住宅市場，卻沒有這樣的空間格局？ 
戴：若從整個生活樣態來看，日本是比較集體主義，西方則是個人主義，兩者對於領域的感受完全不同，而台灣是一個殖民社會，所以文化的主體性一直不清晰，因此作為判斷的價值基礎，往往隨外在環境而改變。也因為這樣，當目前文化主流傾向那一邊，台灣就會偏往哪邊，當然，這是我個人主觀的推測跟判斷。而現在則有個人化的趨勢，比如一家人外出吃火鍋，常常是一人一鍋各自吃，在家也是拿各自的手機、平板看自己喜歡的影音，已不再是過去一起看電視的情境，而是讓各自需求都被滿足，這會越來越普遍，已是無法擋的趨勢。

王：若拋開文化主流，您自己比較偏好哪一種？在住宅案中，會以此來進行設計嗎？加強共同生活或各自獨立？又哪些住宅機能已改變？
戴：我已很少設計個人住宅，因這個類型有許多私密性的部分，是隱而不見很難掌握的，作為設計者必須挖掘深層的部分，但這常是業主說不出來，卻是設計最關鍵的地方，若沒辦法體會並找尋到這深層部分，那不如就不要做，因要做好太難了，一不小心就變成強迫業主接受我個人的「獨斷」的空間！因此我雖然喜歡日式住宅的靈活，但業主的生活方式就不一定是這樣，也很難說服他，未來的生活感會因此變得如何如何⋯跟業主互動，真是個不容易的事啊！

集合住宅則至少可概分成兩種，一種是透天別墅型，一種則是大樓式，就我近期參與建商的住宅設計，觀察到他們已經在改變，只是對比社會住宅（以下簡稱社宅）或大眾對生活的想像，改變的還不夠快。這是因集合住宅的對象不是特定或單一的使用者或家庭，必須要取最大公約數，來回應大眾普遍認為住宅的形式，難免就會依循過去經驗跟印象。但有些改變已很明顯，比如在家煮飯的家庭越來越少，可能是因工作辛勞加上外食、外賣方便，也不太邀請朋友來家裡作客，但不是不需要，而是從內轉移至外部了。雖然建築技術規則請照或銷售上，仍有寫客廳、餐廳跟廚房等，但實際已沒有定義的這麼清楚了。

王：開業30多年，您觀察在私人案中建築師跟業主的關係，有改變嗎？
戴：以台中為例，我跟許多品牌建商合作過，每間公司都有自己對生活樣態的清晰想像，他們的客戶也為此而追隨，但就因對生活樣態的想像很清楚，幾乎就決定了住宅的樣態。建商對建築師的要求，大概分三點：第一設計跟請照要快；第二營建成本要低；第三維護成本要低，當再加上第四點品牌風格，建築師必須照顧這麼多層面，且在這些限制下還被要求要「創新」。但，在此同時公會計算設計費依據的「法定工程造價」，卻未能相應調整，這是身為一個建築老兵的無奈吧！

有時候，自己會因為相信「好的想法」，而鼓勵業主嘗試他沒把握的設計，但這也常會讓彼此的關係變得緊繃。因無法確定結果，但建築師必須承擔這個壓力，而且還需要堅持，不能半途而廢，讓最後的成果幫你講話。雖然幾乎透過事務所的執行都呈現令人滿意的結果，但也只有真正在乎品質的業主才有正面的回應（當然必須提醒，出發點不該是為滿足自我設計上的慾望）。

王：在集合住宅類型中，豪華豐富的公共設施（以下簡稱公設）常成為銷售的賣點，但住進去後，許多公設使用率卻很低，甚至因維護費而停用。就您的經驗，怎樣的機能較受歡迎，或設計上有辦法能促進使用？
戴：使用率不高有兩個原因：第一是不好用；第二是不需要或不常用。越大型的建案，因銷售的考量需要配套行銷，所以會花許多心思在公設上，但法規本就有機電空間跟公共服務空間免計容積的規範。像我有個委託案，因基地位於商業區，免計容積很高，建商的角度是一定要用完，不然就是浪費，但設定的戶型坪數又比較小，所以每戶坪數有相當高的公設比例，未來要花很大的資源去維護，但購屋者也難以拒絕。然而，就開發商而言，也很為難，畢竟在取得土地時，地主已將「坪效」反映在土地價格上了，也可以說，這公設也是反映土地成本的一部分⋯

政府必須重新思考住戶產權來修改法令。過去我曾跟內政部官員建議，讓管委會能將公設出租給其他單位或對外獨立營運，讓使用者付費，但遇到的問題是公設沒辦法辦理營業登記，也缺乏獨立電表等而無法採用。就目前的經驗，多用途空間、共享廚房是運作較好的公設，有些社區會與餐廳合作聘請廚師每週進駐幾天，料理餐食給住戶一起共餐，對雙薪家庭、三代同堂或老人等都是不錯的機制，也促進鄰里交流。當家中廚房機能式微，移至公設空間共同使用，是個好的出發點。

王：新加坡組屋（Flat）就採用戴建說的方案，將空出間租給專業者經營，收入回饋給社區用於維護上。戴建也參與社宅設計，政府有試著嘗試這樣的方法嗎？
戴：目前社宅是從社會性角度出發，比如我設計的台中育賢社宅二期，就以孵化器概念用較低租金租給年輕人，並設計相關配套，立意甚佳，但實際運作則有待觀察。育賢社宅的基地在74號道路旁，我參考旁邊的T-Bar，在四棟社宅的側面頂部設計假牆，留出四個能出租的廣告位置，希望透過設計減輕社宅財務上的負擔。台灣有某程度的排斥商業，但賺錢不是問題，而是怎麼將收益透過機制回到社宅上運用，這才比較健康。

王：本會進行「當代都會區集合住宅居住行為研究調查」，發現新北的居住需求已朝向兩代同堂的格局，似乎與市場小宅化趨勢相符，您觀察到底是因需求改變而小宅化，還是因建商為維持購屋者可購買的總價，來縮小坪數？購屋者只能被動接受。
戴：2005到2025年這20年，是很少看到價格一路往上的景氣循環，這一則喜一則憂，喜的是國民所得跟經濟發展應該是往上，但憂的是並非大部分的人薪資報酬能追上這個漲幅，尤其是年輕人。我1995年在台中七期設計的集合住宅，現在轉售的價格竟比當時售價漲了近4倍，這同時意味著其他地方也水漲船高，在所得增幅有限的情形下，「小宅化」似乎是買賣雙方的「較佳」選項了。

作為建築師面對建商要求的小坪數設計，挑戰很大，因為電梯、樓梯間的尺寸跟數量是固定的，當樓層內戶數增加，就拉長走道增加公設比，採光面也受限影響通風及居住品質，我曾看過一個建案，一層樓28戶，只有4部電梯2座樓梯，可以想像生活品質一定不好！我認為小宅化不是問題，問題是不健康的小宅化，但在市場主導下可能越來越嚴重，我認為解方在政府身上，也多次跟內政部倡議改為實坪制，就會改變整個住宅市場的遊戲規則，不然建築師是無能為力的。

王：在面對設計委託時，會秉持怎樣的態度切入？現在該開始重視哪些議題？
戴：建築作為一個應用藝術，扮演跟社會溝通的連結，所以必須要掌握理性，懷抱感性但不偏執。面對集合住宅建築，雖然有層層限制綑綁，還是要試著突破，在基地條件、業主預算、法規限制中，從環境、從生命線索中去做有意識的選擇，真正的創意就是根據你的專業，在限制中找到最好的答案。

2025年是特殊的一年，是台灣的AI元年，也是邁入「超高齡社會」的一年。AI技術的突飛猛進，讓建築實務界跟學術界的許多朋友感到焦慮，都在思索自己的專業該怎麼面對。面對高齡化，則必須要付出更多的關心跟觀察，去理解高齡者的不便以及需要，尤其在住宅上，除考慮生活樣態、空間的精神性、材料的使用及構築等，再加入「時間」這一點。面對現在新的挑戰，多一點思考、多一點同理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