找尋有「台味」的台灣住宅建築！／ft. 王銘顯

坤：王建的家鄉在哪？您曾住過哪些不同住宅類型？
王：我是南投縣水里鄉人，也在水里鄉長大。水里以前是木材集散的重要據點，是集集線鐵路的端點，老家是木造的一樓平房，形式比較偏向日式有很大的庭院。祖母是助產士，因此老家還有幾間房是給待產產婦住的，以及看診間等，是住宅跟診所結合的空間。後來到台北念高中，就住在大樓集合住宅裡。

以前對空間的敏感度不高，所以從南投搬至台北沒有覺得太多衝擊，印象比較深的是集合住宅是透過電梯在運送，那時候電梯比較小，而且數量也不多，每次等電梯的時間都很長，就會幻想假設遇到地震時，所有人該怎麼逃出這棟房子，就會有莫名的恐懼感，很像動脈阻塞一樣，不過隨著時代進步這種感覺就消失了。老家的一樓平房跟鄰棟很近，相對採光不是那麼好，反而是大樓光線更多。

之後去日本念書是住在木造兩層樓的房子裡，是有中庭、有緣側，屋齡約為60年，日本有相當多這樣的房子，就好像又回到鄉下老家空間的印象。在日本念書跟工作就一直住在這裡，反而沒住過日本的集合住宅或公寓。最深刻的是日本木造老房子冬天特別的冷，因為已經有點年紀了，牆壁跟門窗之間有許多縫隙，加上以前也沒有斷熱或保溫的技術，冷風就會灌進來。

坤：為何日本如此重視小住宅設計？
王：今年住宅獎在第一次評審團會議，決議設立一個不分類型的最高榮耀「台灣住宅建築大獎」，我覺得很有意義。日本有一個重要的建築獎項「日本建築學會賞」是由日本建築學會舉辦，在1979年將作品賞頒發給安藤忠雄建築師設計的小住宅「住吉的長屋」，除彰顯其在空間美學上的獨特創意，以及不斷鑽研清水模工法上的貢獻，另一個重要的原因，就是回到日本的建築原點「住宅」。

所以日本建築師一定要很會做住宅，若去看日本獲得普立茲克獎的建築師，每一位都有自己住宅設計的代表作品，也是他們建築的原點，才慢慢擴大事務所。今日大部分日本建築師仍專精在小住宅上，大型公共工程則會由中大型事務所處理，分工是滿鮮明的，能跨越這條界線的就是建築大師了。

坤：日本小住宅的需求量這麼高？竟能支撐建築產業？
王：第一個是市場因素，日本的民眾偏好買一塊土地，在上面蓋獨立住宅，這約佔日本居住類型的90%。就算是一塊小小的地，還是會想蓋自己的房子，日本獨立住宅的比例應是全世界最高的。反觀台灣沒有這樣的基礎跟觀念，就算是透天厝仍習慣跟建設公司買房子。因此日本有許多媒體刊物，提供給想蓋房子的購屋者參考，透過刊物選擇喜歡的設計風格，然後聯繫建築師，可能有10%至20%的購屋者會選這樣的方式，加上設計費約是工程造價的10%，所以做住宅是能生存的。

第二日本住宅空間的原點是茶室，從日本戰國時代的茶人千利休開始就對茶室空間進行討論，慢慢發展出茶室空間的設計及使用行為的原則，很講究怎麼進入茶室，又怎麼使用這個空間，最後擴展成日本建築發展跟探討的原點。日本建築系早年稱為「造家學科」，可見住宅有多麼重要，且日本學界也持續不斷的研究住宅，地位非常高，大概有這樣的背景跟市場機制。

相對小住宅的豐富，日本集合住宅則極為純粹，是由平面垂直疊，立面也沒有太多造型，跟歐洲社會住宅滿像的，就是形隨機能。這是因日本採用實坪制，不需購買公設，自然建商就不會花心思在公設空間上，購屋者只要考量在能負擔的價格下可買多大的室內面積。且室內格局已經標準化，包括木地板、衛浴及家具等，市場上都有完整的產品線能供應，購屋者很容易選購，尺寸也與住宅空間尺度相符，帶著棉被就能入住，不需像台灣還須經過室內設計的重新調整，花大筆費用敲敲打打後才能入住。

坤：所以日本集合住宅很少做室內設計？
王：這是雞生蛋或蛋生雞的問題，因台灣90%的人是跟建商買房子，但大多數建商不敢做客製化，所以提供給90%購屋者的平面可能只有3至5種，當然無法滿足，就會想調整格局。反觀日本購買集合住宅的可能只有10%。另外，日本還有一種是找House Maker（日本建商）蓋兩至三層樓的獨棟房，他們會提供型錄讓購屋者選，大概有50多種可以挑，我曾參觀過House Maker建立的展示場，裡面住宅都長的不同，可能10多家House Maker在裡面蓋樣品屋，很像是住宅遊樂場，但每一棟都是規格化的。

所以日本人有很多住宅類型能選擇，加上不是那麼喜歡住集合住宅，相對找室內設計的就少很多。

坤：在台灣推動木構造常被問維護費用，日本的木造房子，維護費高嗎？
王：如果設計在整體的細節考量上面都很完整的話，其實不會有什麼花費的，所有的建築包括RC造也是，若設計時考量的不夠仔細，營建時也沒注意，都會發生很多問題，許多人以為RC造不用維護是錯的，像滲水、壁癌等也會發生，而且比木構造的維護整本還高。

木造房最重要的是屋頂的出簷要能夠保護外牆，讓水盡量遠離避免滲漏，外牆若採用雨淋板或燒杉板，再採用斷熱跟雙層牆的設計，就不會有什麼維護問題能維持非常久。像我在日本居住的60多年木造房，雖因時間久了產生一些材料的變化，導致接縫變大冷空氣會灌進來，但也不會發生滲漏的問題，因此仍是有沒有依照材料的原理去規劃設計。

坤：這些居住經驗對您後來的建築設計有什麼具體影響嗎？住宅的空間的機能有與過去不同嗎？
王：以自己的住宅而言，我比較重視一家人共同生活的起居空間，住宅裡也有公跟私空間，我比較重視公空間，可能是客廳、廚房或能寫功課或做勞作的空間，因此家中近一半空間是屬於這種的，家人起床就會離開房間進到起居空間，一家五口都比較常待在公共區域交流。

住宅裡的公共區域，已很難像過去能清楚的定位，說這是客廳、餐廳跟廚房，而是融在一起變成大空間，很自由能滿足各種的使用需求。本屆評審林佩蓉建築師的作品「House No.1」我印象很深，在單棟住宅中間留設一個巨大的開放空間讓天光撒下，讓家中也有一個對內的活動場域。張淑征在澎湖設計的一座豪宅，則用另一種方法，在二樓室內創造很通透的空間。這些都在實驗住宅新的可能，回到家不是窩在小空間裡，而是有一個舒適、沒有被定義的類公共空間，這是我觀察到的住宅趨勢。

坤：近年政府積極在全台興建社會住宅（以下簡稱社宅），對私人集合住宅會帶來怎樣的影響？
王：我在團紀彥建築師事務所工作時，團建築師有許多台灣集合住宅的委託，也跟他一起設計過多棟集合住宅的立面，因此知道在私人建案中，建築師很少有機會能磨平面。而社宅則相對給比較多機會去嘗試，若以演化觀點來看，是有可能產生突變或異變，帶來新的平面觀點。不過社宅畢竟走公共工程的機制，受到的限制也不少，但在政府努力推動下我是樂觀其成的，當有多個好案例出現，相信會影響私人住宅的走向。

坤：面對全球暖化，您認為台灣在建築設計上該怎麼回應？
王：這是我關注的議題，去年嘉義市政府舉辦的「嘉屋」木造集居示範競圖，就在思考這件事。目前住宅空間的演變，似已走向固定的形式主義，但建築不僅只有空間還包括營建體系，故約十年前我就在社宅競圖中，大膽使用CLT作為建築主要的東西向立面來取代牆板，目的並非改變或提出跨時代的空間格局，而是去回應台灣亞熱帶氣候。

台灣在建築的設計上，常會被方位所制約，長向不能為東西向，因用RC作為主要建材會吸收大量日曬，造成住宅內的不舒適，放熱後又必須用空調降溫導致耗能。而CLT的隔熱效果是RC的11至12倍，還能減輕建築的重量，在室內也能有木頭質感的牆面，不再是生硬的粉光刷白質感，可惜最後沒能拿到競圖，但若拿到也會面臨許多法規解釋上的挑戰，但若成功就能解放建築配置，不再被RC給制約。

坤：木之家種子研究會近期有什麼樣的計畫來推動嗎？
王：木之家有固定的演講跟活動持續在舉辦，本屆承蒙大家的推薦接任理事長，會繼續推廣木構造的理念。2025年10月4日至11月23日將在淡水將捷鬱金香酒店滬尾故事館舉辦Timberize Taiwan展覽，邀請包括日建設計等國外團隊呈現在高層木造建築的提案，讓更多人知道木造建築已經能蓋到2、30樓，而且能做出RC造無法表現的懸吊單元組合，提供產業界知道RC以外，還有別的選項，也讓設計者跟民眾瞭解時代的轉變跟趨勢。

坤：剛已談到本屆住宅獎的變革，在原有獎項上設立了不分類型的「台灣住宅建築大獎」，您怎麼看這個新的嘗試？
王：我很支持，希望能看到能重新定義台灣未來住宅可能性的跨時代作品，現在回頭看柯比意設計的「馬賽公寓」（1952）或安藤忠雄設計的「住吉的長屋」（1976）仍不落俗套，都是在已經固定的住宅型態中，找到新的可能性。由於全球化，國外流行的建築表現形式很快就會在台灣出現，但很難看到台灣的原創性，像去泰國能看到泰國原創的住宅，直覺知道這是泰國的設計，這種情調很難形容，若從形式上描述是通透，重視通風、光線跟植栽的融合，回應熱帶氣候，台灣也有人去學，但那就是泰國的。

那什麼是台灣的建築感覺？是有回應台灣風土的，這值得思考跟實踐，我也還在嘗試，試著讓作品有「台味」。